寻找于东来

　　农历新年前一周，我在许昌胖东来时代广场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，信誓旦旦立下目标：找到这家传奇河南本土超市的创始人于东来。

　　这是个不容易达成的任务，于东来在媒体记者的口中，是出了名的“高冷”。去年几家央媒都想趁节假日胖东来客流量最大时，邀请于东来面聊，都被谢绝了。

　　但我寻找于东来的愿望也很迫切：2024年，胖东来这家在网络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“超市顶流”，有太多“不按常理出牌”的事在发生。

　　去年夏天，胖东来开始发力爆改国内商超巨头永辉超市，消费者们涌入永辉，目的却是为了购买“东来自营产品”；到了年底，胖东来又因为多次推出关于员工结婚的规定引起轩然。但于东来并未因舆论收手，今年1月3日，胖东来“变本加厉”发布了《胖东来人结婚执行标准》，明白准确地提出“胖东来员工结婚时不允许收取或支付彩礼嫁妆”……

　　于东来曾公开表示，胖东来是“学校”而非“企业”。寻找于东来，也是在回答一系列人们关心的问题——在商业似乎理应逐利的年代，那些“反常识”的经营逻辑真的有效吗？民营企业家的“家长制”管理，边界在哪？商业又是不是真的能向善而生？

　　1月底，新年前的胖东来已到客流高峰期，但掌门人于东来却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了。

　　“你找不到大哥（胖东来员工对于东来的称呼）的。”和我对接的胖东来管理层人员工坚定地告诉我。

　　1月19日，我向胖东来管理层提交了采访申请，等待回音的两天里，我决定常驻许昌时代广场这个设有胖东来办公区域的大楼，期望“偶遇”于东来。

　　但越来越多熟悉于东来行踪规律的人，都在“劝退”我。他们列出种种理由：“他每个月换一次手机号码。”“他能联系到我们，我们联系不到他。”“他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外头玩，不信你去看他抖音里的城市坐标……”

　　另一位号称前两天刚见过他的超市员工替我分析：“最近一段时间，卖场客流都爆炸了，他更不会出现了，不然都一拥而上和他合影了……”

　　确实，2025年农历新年前，天南海北的人循着社交平台上关于胖东来的各种“商业传奇”，纷至沓来。超市里，人们拎着大大小小印有“自由·爱”企业宗旨的白色塑料袋，看起来面容疲倦却又难掩兴奋。

　　“我前几天还看他那辆SUV开在路上，这几天没看到了。”一位本地出租车司机翻出他前几天路上抓拍的于东来车的照片。在许昌，这位58岁的本地企业家总在话题中心。

　　“好玩儿、随性、不安定”的人设，是伴随于东来大半生的标签。也是很多人对于于东来在30岁以前，遭遇种种挫折的性格归因。

　　到许昌的第3天，我就探访了于东来的老家，位于许昌市城郊的于庄村。1966年出生的于东来在14岁踏入社会前，一直“混迹”在村庄里，经常逃学，才读了7年书。所有认识于东来的村民都会告诉我“他当年不是个好孩子”。

　　踏入社会后，于东来卖过冰棍、花生、瓜子，还倒卖过电影票。18岁时于东来进入了橡胶厂工作，提拔了车间主任，积累了最初的管理经验，但很快因为上级人事调动被换下。

　　1990年，24岁的于东来开始从商之路，从烟酒批发小店开始摸爬滚打，又多次因非法倒卖香烟，被拘留乃至锒铛入狱，负债一身。1995年，于东来打算从头再来，他在许昌闹市区开了家40平方米的烟酒店。从那时起，栽过好几次跟头的于东来把从商底线看得很重，提出了“用线年，刚有起色的门店又因一场大火，付之一炬，还搭上了楼上旅店8条人命。

　　尽管于东来早年在村里的人设和口碑不算太好，但并不影响于庄村人现在都成了胖东来超市的资深消费者。

　　接下来我在时代广场闲逛的一天，又从众人口中得到了更多版本的于东来：时代广场二楼的服务员，记得于东来为了不打扰员工们做生意，总是会在商场开业前来巡店，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“木（没）事吧？”；和于东来母亲、姐姐同住一个小区的本地阿姨记得，于东来见到邻居都是笑盈盈的，还总去广场上和老太太跳广场舞；在胖东来做游学导游的徐倩（化名）谈及她常会在市里一家湘菜做得很好的酒店碰上于东来，他喜欢吃湘菜，在筹建自营餐厅时也毫不犹豫选择了做湘菜……

　　都在争相和我描述，创业打拼30多年后，一位“状态轻松”的胖东来掌门人的生活日常。

　　挤不进胖东来，只好走进家附近那些很少光顾的中小型超市，消费习惯被迫打乱。

　　有时她觉得现在四处都打着“限购”牌子的胖东来，有些陌生，甚至认为只有“胖东来所有门店都关了，这个城市才能恢复平静”。

　　如果在您这里开了口子，那以后就必须接受所有媒体包括自媒体的采访，但精力不允许。”负责和我对接的胖东来管理人员解释道。

　　他听说了这群访客的身份后，立即把一行人请到办公室，想聊聊“最近自己对国内酒店行业如何提升服务的心得”。

　　梁霄告诉我们，胖东来的商品陈列是一门艺术，也是响应于东来提出的理念，“（超市是）商品的博物馆，商业的卢浮宫”。在胖东来，理货员是人数众多的工种，几乎达到了每一个货架都由一位专人负责清点、整理、介绍。顾客前脚刚拿走一个商品，立即就会有理货员拿着理货尺等工具，把里层的商品填补到前排空缺处，让货架从始至终保持着充盈整齐的状态。

　　但他的初衷，并不是对顾客好，而是在合理范围内多卖出些商品。“胖东来不是不满意就退货吗？我的保健品也能这样卖。”他说。

　　你们注意，在胖东来‘爱’的各种理念中，爱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，爱员工排到了第三位，第四位才是爱顾客。这是一个清晰的管理逻辑，如果老板不爱员工，那员工是不可能爱客户的。”

　　在消费场所都在发力的时刻，保障员工休假权益，这种“逆流而上”的操作，胖东来坚持了10年。

　　“大家开始觉得像在给自己干。”一位2003年前后入职胖东来的前中层管理人员回忆。他记得，当年胖东来生活广场三楼在重新装修，商场里堆积了一些建筑垃圾，为了不影响明天正常开业，员工群里号召大家都去帮忙清运。“原计划是从晚上12点干到天亮，没想到去了大概200多人，不到两个小时就都干完了。”

　　“大哥用人，杀伐果断、赏罚分明。”2004年入职胖东来的前员工冯友（化名）告诉了我一件于东来惩罚员工的往事——胖东来的企业管理条例中要求员工骑电动车必须戴头盔，但有次于东来看到一位女员工却没戴头盔骑电动车，愤怒之下，于东来让司机“跟踪”她到了门店，立即下令清场关店，让这家门店的所有员工停职回家。那一段时间，他甚至想彻底关停这家门店，直到有人求情才改了主意。

　　我的采访申请据说也没能送到于东来手上。和我对接的员工表示：“这个采访需求无法直接呈给于总，一定要通过秘书处上报几位轮值总，他们全权代表企业作决策。”胖东来采取“轮值制度”，要求每位员工都能在一年中某段时间，全权处理上级岗位的事。

　　“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，都是对生命的辜负。”这是于东来喜欢的尼采的话，被贴在了他办公室的墙上，标语下面就是一组专业音响，房间里随时会响起他喜欢的古典音乐。

　　在爱情板块的二级即1-2分的区间，我发现了一个条款写道，“拒绝彩礼、嫁妆，不为了排场或面子给双方家庭造成经济或精神压力。”

　　与之相反，还有员工会通过你自己的年龄阶段，对其中的一些规定反复思考。一位服饰区的中年女性员工告诉我，公司之前出台的“反家暴”细则，让她很有感触。“遭遇家暴，不仅该报警，还应该果断离婚。既然出现家暴了，那肯定是违背人自由意志的婚姻了，要早做决断。”

　　另一位入职胖东来十多年的中层管理人员程进（化名）则在企业的员工生活指导条例中，找到了自己和父母相处关系的钥匙。

　　“我刚工作时，我父母才50多岁，极度依赖我，电视调台调不出来了都要打我电话……”疲惫不堪时，他想起了员工手册中的一条：“有条件的中层管理人员，最好还是不要和父母同住。”遵循这个原则，程进开始培养父母的独立性，他为父母逐一写下遇到很多问题后，专业的上门服务电话，“现在他们六十多岁了，不再像10年前那么依赖我了。”他说。

　　“胖东来的理念，每一条看起来都能读懂，但最难的是落地。”胖东来前员工冯友感慨。

　　因为放弃逐利，本身就不符合人性，推行过程中就会出现各种动作变形。”冯友说。比如他的足浴店里，也推出了200元的客诉奖，但几个月下来，中层管理人员本着“给老板省钱”的心思，不愿落实客诉奖励。

　　每个门店每月必须有2000元以上的客诉经费支出。这也代表着，门店必须积极处理10名以上客人的投诉意见。

　　但冯友知道，于东来这种“做减法、不求上涨的速度”的经营思路，未必适合包括自己在内的大部分国内企业。

　　“所以，你也别觉得于东来那么神，开一个店就能火一个店。”王雪飞说。他决定吸取胖东来在这里开店的经验，把经营规模缩减至原来的三分之一，剩下的店面全都转租。